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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 情不知所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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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觀瀾最終決定拋下聖火宮少宮主的身份, 獨自跟謝非言離開。

當謝非言問起原因時,她笑了笑,道:“既然連聖火宮都沒了, 又何必耽誤大家?我知道的, 大家更喜歡平靜的生活,只不過聖火宮的仇不可不報,這才一直為我奔波忙碌……但我與她們不同。”

因她從不甘於沈寂,從不屈於人下,胸中的熱血與不甘從未平息。

而這樣的她也比那些弟子更狠得下心。

夢觀瀾伸手, 掌中只有一縷飄搖的神火, 如同謝非言那樣。

她最後再看了這神火一眼,揮手熄滅:“仇恨並非好事,我知道。所以這一切,我一人背負就夠了。”

謝非言點頭, 明白了她的決心:“那就去吧, 去同她們好好道別吧。”

“三日後, 我會再來接你。”

·

謝非言給了夢觀瀾三天的時間, 也是給了自己三天時間。

他隱去了身形,等待在歸元宗的山門外, 猶豫了兩天,到了第三天傍晚,他終於分出一道神念,附在一只飛鳥身上,隨著一個歸元宗弟子上了山。

對於歸元宗山門內的各個布置,謝非言早已爛熟於胸, 因此操縱飛鳥進了歸元宗後, 他並未迷失, 而是拍著翅膀便去了洗劍峰。

洗劍峰是個十分寒酸的山頭,一點都看不出天下第一劍的派頭,從上到下只有兩人罷了,就連收拾雜務的仆役都沒有。

但這卻是那人生活了十餘年的地方。

謝非言飛飛停停,看著這座天然而野蠻生長的山,就像是看到那個蠻不講理地在他心中圈地為王的人。

但是——就像雲不缺曾說過的那樣,人是不可以太過靠近太陽的,會被灼傷。

而對於謝非言來說,這樣的句式又要稍稍改動一下,因為他不害怕自己被灼傷,他只害怕自己汙染了那樣美麗的光。

謝非言操縱著這只飛鳥,慢吞吞地飛上了山。

他立在枝頭,觀望了一會兒,並未感到宮無一的氣息,於是他膽子大了幾分,直接飛入了山頂的草廬,圍著草廬轉了一圈,很找到了沈辭鏡的房間——無他,小鮮肉和老年人的房間實在太好辨認了。

謝非言停在窗邊,用腦袋將這破爛的窗戶頂開,而後將身子也擠了進去,成功跳進了沈辭鏡的房內。

這是謝非言第一次來到沈辭鏡的房間,但他瞧了一圈,對這房間內的一切竟並不陌生。

那掛在墻面上的劍,名為漱雪劍,是沈辭鏡曾經的佩劍,與流雲劍乃是雙生劍器。但自從被謝非言點破歸元宗那關於“漱雪流雲”的心思後,沈辭鏡就並未再用了,而是將它好好收了起來。

沈辭鏡愛他,也愛劍。所以他不會因為謝非言和歸元宗那點微妙的心思,便遷怒於自己的佩劍,沖冠一怒為藍顏,要將其折斷以明志。

他不會這樣做,因為是個好人,向來如此。

而那擺在桌上的酒葫蘆,名為八靈壺,說是有八種妙用,內裏更是有一方不小的天地,足以裝上半城的酒。而當年,也正是因為他們二人“喝酒誤事”,在無相酒的推波助瀾下,真正結下一番孽緣。

無相酒,取的是佛家‘明心見性,無色無相’之意,所以又名為見性酒。在這樣的酒下,所有由外力構築的偽裝,都將被洗刷幹凈,坦誠待人,無論是易容也好,還是咒縛也好,甚至是滿口的謊言也好,都將被這酒壓制下去,也算是當年宮無一給年輕的沈辭鏡臨時開麥的機會。

但最後,這一葫蘆酒都在廣陵城的那一天被他倒光了,後來也沒能補充,這酒葫蘆便也一直放到了今日。

謝非言目光繼續移動。

此刻,放在桌上的,是一本看到一半的劍訣。

劍訣不像心法那樣,為了保密起見,通常會以玉簡來承載。劍訣或刀訣這樣的東西,有時候會給人隔行如隔山的感覺,甚至天賦稍稍差一點的人,都無法理解,哪怕將劍訣死記硬背,最後用出的威力也是天差地別。

所以在這世上,很多人都會將劍訣當作傳家寶那樣代代相傳,小心翼翼,唯恐自己曲解了劍訣主人的原意。

但沈辭鏡天生劍體,聰慧過人,對劍訣的理解向來有獨到之處,因此他得了劍訣後,並未將其捧到天上去,反而像是書桌上任何一本普通的書那樣,正常翻閱,時不時還提筆寫下幾句批語。

“這劍招深奧,看不懂。”

“學完後再翻回來,才發現這一招是故作高深。開篇勸退,這劍訣主人也是古怪之人。”

……

“這一招真真奇怪,學的時候差點沒把腰扭著了,師父說這是我功力太低的緣故,我不信。”

“果然我是對的,這一招分明有更好的用法,師父果然是故意看我笑話的。”

……

“聽說這劍訣要配合心訣用才能達到冰封萬裏的境地,但我討厭太冷的東西,這樣剛好,我只需要學這劍訣的劍意就夠了。”

……

“這劍訣,越學越冷,實在叫人煩躁。我問師父有沒有緩和的辦法,師父反而說我一個冰靈根竟然還討厭冰系的靈力,實在奇哉怪哉。我覺得師父才奇怪,誰說冰靈根的人就得喜歡冰?誰愛喜歡誰喜歡,反正我不喜歡。”

……

“這本劍訣終於學完了,可惜許久都沒練到融會貫通的地步。師父說,這是因為這劍訣的劍意常人難以領悟,我覺得也是,這麽凍人的劍意,一般人的確很難堅持。有人說,這掩月鎖霜劍訣是取自寒月下第一縷飛霜的冰寒飛雪之意境,我覺得他胡說八道,這劍意分明只有殺意而已。”

……

沈辭鏡這小子,可謂是直男泥石流,風雅粉碎機。

分明他有著神仙公子的儀容,如同端坐雲端,偏偏所思所想務實得可怕,耿直得可愛。

謝非言一邊看一邊笑,將桌上的劍訣翻了一遍,後又意猶未盡,化作人形,將他書桌上其它的書也翻了翻。

沈辭鏡的書桌上書很少,除了劍訣,就是心法感悟,符法抄本,占術秘要,等等,謝非言粗粗掃過,連一個疑似話本子的東西都沒看到過,可謂是正經人的表率了。

而在這些書籍中,關於占蔔之類的書籍,很少有翻動的痕跡,可見沈辭鏡是個對天命星數並無興趣的人,除此之外,翻動得最多的竟然是符法抄本。

謝非言想了想,覺得這大概是宮無一那咒縛的鍋。

在到達元嬰期之前,小鏡子想要解開宮無一咒縛的心情,當真是非常強烈的,就連那些年寄給他的信件,也帶著苦大仇深和委屈的意味。

謝非言唇邊的笑意不自覺加深,伸手取下了一本看起來最破舊、翻動痕跡最多的抄本,想要看看這小孩在這抄本上又寫了什麽有趣的批註。

但出乎意料的是,這並非抄本。

“……我在廣陵城見到了一個火一樣的人。他好暖和,我喜歡他。”

謝非言的笑意僵在面上。

他有些慌亂,想要將這個抄本合上,放回原處,但他的手卻不由得又翻了一頁。

“我總是在疑惑愛是什麽,我難以理解人為什麽會為了另一個人如癡如狂。我曾經聽過一句戲曲中的唱詞,‘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與死,死而不可覆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’,人們都說這就是愛,但世上真的有這樣的愛嗎?我難以相信。”

“人的心情,於我而言就如同書頁一樣,浮於表面,隨意翻閱。我看到許多口中說著生死相隨的愛侶各懷心思;也看到很多他人眼中的恩愛夫妻貌合神離。我雖難以理解人性,但我大致知曉了人心,所以我就越發懷疑愛的存在。”

“所以我也越發奇怪,為什麽有人會這樣愛我。”

“他究竟愛我什麽?”

“我想不明白,但我很高興。”

“為什麽我會高興?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……

“……他喜歡我,我不明白,但我很高興,所以我決定喜歡他,就像他喜歡我那樣。”

“……他很可愛,哪裏都好,就是不愛惜自己。我不知道該怎麽勸他……如果我能有他那樣的好口才就好了。”

“……我喜歡他看我的眼神,暖暖的,像是會發光。”

“……他真的很好,很招人喜歡,大家都喜歡他。我覺得應該讓他知道這件事才好,免得他總是對自己不好。但不知道為什麽,每次我這樣說他都不相信,會拿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反駁我……果然還是我口才不好的緣故,但這個該怎樣學習?”

“……他送了我禮物,一副只是隨手買下隨手送我的樣子,但他卻會偷偷觀察我的表情,心情還有些緊張忐忑,真可愛。明明他送我什麽我都喜歡,為什麽那麽緊張?不過這一點也很可愛,我就不告訴他了。”

“……他真的很暖和,我真的很喜歡他。還好他也喜歡我,真好。”

“……姐姐以前曾對我說,人失去一樣東西,就必然會得到另一樣東西作為補償,我覺得他大概就是老天看我過得太慘,對我的補償吧。”

“……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問道長生才算是上進,他也總是拿這點笑話我。我其實是不服氣的,畢竟若不是問道長生的話,豈不是會如凡人那樣飛快老去?而我與他,僅僅百年的相伴又怎麽足夠?不過這一點我沒同他說,他太容易害羞了,給他留幾分面子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謝非言再也翻不下去了。

他感到自己手中的抄本重逾千斤,一團冰冷的絲絮堵在了他的胸口,讓他呼吸開始發疼。

他的手有些顫抖,恰好這時窗外傳來了人聲,於是謝非言便將抄本放了回去,再度化作飛鳥,從窗戶飛了出去,飛向了山下。

路途中,他看到了沈辭鏡。對方如同大病一場,面色蒼白,身上的氣息也更冷了,好似眉間都凝著霜。

謝非言不敢細看,不敢多看,直接掠向了山下,離開了歸元宗。

而山上,沈辭鏡似有所感,佇立片刻。

在他身旁,小道童好奇看他,道:“沈師兄,你在看什麽?”

沈辭鏡長長的眼睫低垂,搖頭:“無事。”

他帶著小道童一路上山,讓他在草廬前升起大火,自己則去了書房,將那一大堆書都搬了出來,放在了火堆邊上。

小道童有些吃驚:“這……這些書,全都要燒嗎?”

沈辭鏡目光落在這堆書外不小心掉落的某個抄本上,那抄本在冷冽的夜風中迅速翻頁,停留在了最後一頁。

“……我曾經以為我明白了什麽是愛,也以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。”

“……但後來我才知道,我其實從未得到,也從沒有明白過。”

沈辭鏡收回目光。

“對,燒了。”

“全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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